青函

多余人

【一枕怀安|穆泽x陆安然】两世伤

(改结局,时间线从穆泽登基开始)


景和三年 冬


陆安然拥着一袭雪白狐裘袄子站在宫禁中最高的一处角楼上,眺望着皇城的全貌。一切都被冰雪所覆盖,来来往往的宫人穿梭在那片银白之上如同蝼蚁搬食一般,整齐有序而又卑微沉默。她忽然不忍再看,伸出手挡在了那一片光景之前,挡住了冬日里透着雪地反射的莹光。

“我这双手,比从前如何?”陆安然似是在询问身边的冬青,又似是在自言自语。

冬青却是有问必答,她恭敬说道:“回娘娘,您的手细腻白净了许多。”

这话并不是冬青随口恭维,而是确确实实的。这些年陆安然久困内宅与深宫,不再跋山涉水跑航运、修河道,双手自然养得细洁了。

“是光滑了。”陆安然双手互相地缓缓摩挲着,“却不干净。”

“娘娘,大皇子下学回来了,您可要回藏玉宫?”有宫女登上角楼,向她禀报。

陆安然轻轻点了点头:“嗯,回吧。”

她口中的“大皇子”,便是穆泽唯一的孩子穆麟。但他却不是陆安然的儿子,他的亲生母亲是穆泽的皇后萧氏——或者说,是废后萧氏。

半月前,萧映以谋反罪被下狱,满门抄斩。萧惊雀被废为庶人,暂幽禁于冷宫。没几天,她便用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那枯朽残破的房梁下。她死以后,年仅六岁的穆麟由贵妃陆氏抚养。

陆安然坐着撵轿看着一路红墙金瓦向身后流去,她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另一个景和三年,也是皇后自尽、满门抄斩,只是那皇后是她自己。这一次,是萧惊雀替了她的路。

看似命运被改变了,细数起来又觉得一切不过是她的无谓挣扎。陆家散尽家财,只求偏安一隅。母亲与灵奚早已被害,父亲如今疾病缠身,不知还有多久时间。弟弟陆昀终于还是成为了一名征战沙场的将军,即使无人刻意害他,或许未来的某一天陆安然会再次听到他马革裹尸而还的消息。

陆安然想起了女巫对她所说,即使河流改道,河水仍然会流入它该流入的地方。

“母妃。”

陆安然回过神,那小小的人儿被嬷嬷牵着手,恭敬地站在了她的轿下。

原来已经回到了藏玉宫。陆安然走下来牵起她的手,柔声说:“麟儿怎么不回屋里呆着?外头多冷呀。”

穆麟依着她,道:“想快些见到母妃。”

陆安然自觉这些年过去已然心肠冷硬了许多,面对穆麟却终究无法太过迁怒。这孩子还太小,他的母后又是靠不住的,最终养成了小心翼翼、习惯讨好的性子。

“下次不要这样了,母妃不希望麟儿生病。”回到温暖的殿内,陆安然帮穆麟脱下外衣,拉着他到炭火前坐下,摸了摸穆麟冰凉的小脸蛋。

“那儿臣下次回屋等。”穆麟小声说,“一定不让母妃担心。”

“你们母子俩在说什么呢?”

穆泽还未进门,声音便已传了过来。陆安然站起身,朝着那一身玄色朝服的帝王俯身行礼。穆泽的冠冕还不曾拿下,朝她走来的时候十二条玉藻相击相叩,晃得她看不真切他的面容。

“起来。”穆泽伸手将她扶起。

“陛下,麟儿在与我撒娇呢。”陆安然为他脱下外袍与冠冕,她已经习惯了面对穆泽笑语盈盈,习惯到几乎不用废心力去伪装。她原来还很佩服穆泽从前能对着她伪装那么多年,而如今她也做到了。

穆泽毫不避讳儿子与宫人,顺着牵手的姿势将陆安然搂入怀中。安然温顺地呆在他的怀中,不挣扎也不言语。

“安然,再过一段时日,等朕将萧映在朝中的势力清理干净之后,便会立你为后。”穆泽在她的耳边低语着。

陆安然并不意外,穆泽才解决掉一个外戚,不会再扶一个京城权贵的女儿当皇后,家世平平又无子嗣的她是最好的皇后人选。

“我会好好当你的皇后。”她说道,“麟儿,我会视如己出,抚养他长大成人。”

穆泽笑了,大手从她的肩膀下移,就这样单手将她抱了起来。陆安然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,想说孩子还在,却发现穆麟和那些宫人不知何时都已经退了出去。

……

将近黄昏的时候,天色逐渐暗了下来,帝妃二人终于是安安静静地拥在了一处。

“安然,你想要的,我都可以给你。”介于睡梦与清醒之间的陆安然似乎听到穆泽这样对自己说。

那时她以为,他说的是荣华富贵,是后位,是孩子,又或者是他的真心?

两人昨天白日那么一闹,傍晚便双双睡了过去,直到深夜了才起床用完膳。

“陛下,以后还是不可如此。”陆安然替他夹着菜,有些羞恼地劝道。

穆泽摇着头:“天天这样,朕可真成昏君了。”

陆安然笑而不语,继续为他夹菜。

她承认,穆泽确实是一个好皇帝。他勤于政事,推行改革也是铁血手腕。接过了先帝手中的双鱼令之后,也沿袭从前陆家治理河道的方式继续管理着。如今的大瀚相比先帝一朝,国力更加地蒸蒸日上。

他也不怎么避讳自己知道政事,甚至会主动与自己说上一二。只不过她为了不引起穆泽的怀疑,并不会主动过问任何朝政,即使他说了也没什么反应。

然而,这些潜移默化与前世她在庆王府时学习到的东西交织在一起,陆安然的心中对于大瀚朝局已然有了愈来愈深刻的认识。

沉疴积弊的大瀚,需要穆泽这样的雷霆之君进行整顿。

只是,也不一定是他。

景和四年的秋日,空置一年多的后位有了新的主人——贵妃陆安然。

兜兜转转,陆安然又再次执着穆泽的手,回到了曾经属于她的地方。

重生一回,一切看似回到了原点,但最大的改变是她自己的心,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烈火中绝望得想烧毁一切的女子。

“安然,朕没有食言吧。”穆泽对着她嘴角含笑,却忍不住轻咳了一声。

“天气凉了,陛下要多穿些衣服。”陆安然为他系上了一件披风。

“无碍。”

然而,穆泽的身体竟就这么一日不如一日了,不过四五年的时间,便逐渐到了病入膏肓、药石无医的地步。

穆泽仍然没有对政务懈怠,只是更多的时间会靠在陆安然怀中,与她一同批阅奏折,一些不要紧的事物也会交给她来处理。

景和九年,又是大雪纷飞的时节。穆泽又一次在朝会之上咳血昏迷了,这一次他却再没有站起来。

“你在哭吗?”穆泽看着她,声音很轻,“以前我对你说过,不要让我看见你哭的样子。”

陆安然木然的抹了抹脸,才发现真的有泪水。她端着汤药的手缓缓颤抖,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,只是泪水一颗大过一颗。

“怎么,朕快死了,管不动你了?”穆泽皱了眉,想伸手用袖子去擦陆安然的泪,却已经虚弱地抬不起手臂。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,说道:“罢了,确实是管不动你了。”

她不忍再看,偏过头去。

“安然,麟儿还小,你要好好教他。”穆泽仿佛是在托付后事了,“为了这片江山,朕付出了太多,牺牲了太多,一定要守好它。”

“我会的。”陆安然稳定了情绪,说得很认真,“麟儿,我也会好好对他。”

一定不让他重蹈他父皇的覆辙。

“我相信你。”

陆安然忽而有些恍惚。

这一世,她得到了穆泽全部的信任,也见到了最真实的穆泽。并不温柔,而是多疑、狠辣、不择手段,却也敏感、缺爱,渴求亲情与爱情。

原来完完全全认识一个人,需要两世的时间。

“喝点参汤吧,陛下。”她捧起手里的汤,递到穆泽眼前。

她知道这一世的穆泽其实还不曾对她做过什么,但对于她来说,只有杀死他,才能终结这一切,终结跨越了两世的伤痛与爱恨。

穆泽的病自然不是寻常的病,陆安然在他日常用的碗中淬了慢性的毒,一日两日显现不出,三年五年才会有效果。而穆泽中毒,已经有七年的光阴,如此自然是无药可救。试毒的太监时常轮换,也无法验出这种慢性毒药。

穆泽接过汤碗,没有说话,只是被她扶着坐起了身子,仰头一气喝完了参汤。

陆安然趴在穆泽的胸膛上,听着那心跳慢慢变得虚弱。

穆泽阖上了眼睛,他似乎置身一片火海,看到那个他所爱的女人穿着一袭红衣,绝望而凄厉地在烈火中又哭又笑:

“烧吧,都烧干净吧……”

原来,这是那个世界的她,最后的结局。

陆安然不知道的是,景和元年之时穆泽曾独自前往灵山寺,遇到了游历归来的住持了然大师。

“施主所问为何事?”

“问一女子,心在何处?”穆泽回忆起与陆安然的种种,初遇时她带着恨意的乱剑,那之后仿佛看着故人的眼神,还有初嫁他时漠然的样子。

“我与她相识多年,有过一些不愉快的过往,如今则爱重于她。而她自见我的第一面起,就仿佛对我恨之入骨,又是百般算计,即使我以真心相送,她也无动于衷。”他继续说,“或许我们更早之前就认识,可我却想不起来了。”

了然凝视着穆泽良久,如同古井一样无波终于有了一丝波澜,他长叹一口气,悠悠说道:“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。欲知来世果,今生作者是……”

穆泽一怔,皱了眉追问道:“这是何意?”

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”了然道,“这便是施主与那名女子的尘缘。”

从灵山寺离开的时候,穆泽仍然对了然的话感到不解,却隐隐有了一些怪异的触动。更为离奇的是,自那天起他每晚便都开始做梦,那个梦是从他与陆安然的初遇开始的。他同样以侍卫的身份接近于她,然而梦里的她一派天真烂漫,相信了他说的一切,入了他的圈套,对他一见倾心。而后,他用军功求了一旨御赐婚书,迎娶了陆安然。在梦里,嫁给他的不是什么陆欣然,而就是陆安然。他们度过了幸福的五年,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,名叫毓儿。

一切也从那时开始改变,萧惊雀杀害了毓儿,梦里的他忌惮萧家势力隐瞒了真相。他用计让陆安然唯一的弟弟陆昀战死沙场构陷翊王,多年后他同样弑父登基,却是将陆家满门抄斩……

“这就是,你我的前世吗?”

困扰穆泽心头多年的疑问终于渐渐得到解答,然而这个答案却沉重得让他无法接受。原来自己想要的东西,前世曾唾手可得,却又弃如敝履。

他不记得前世的事情,陆安然却记得。

那么今生的他,又如何才能弥补前世的罪孽呢?

于是当穆泽察觉到陆安然在给他下毒时,他竟然有了一丝轻松。

原来,她图的是自己的性命。

那便给她就是了。

反正这一生争也争了,所求的都得到了,连母亲的牌位也被迎入了宗庙。

之后便是长达七年的纵容,同时他也在暗中教授着她朝廷大事,让她在他走后有自保的能力。

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……参与商……”

那便是穆泽给陆安然的最后一句话,几乎微不可闻。

景和九年冬,帝崩,终年四十岁。根据遗诏,年仅十二岁的大皇子穆麟继位,因新帝年幼,皇后陆氏垂帘听政。

此后,陆安然成为了陆太后,一手把持朝政十余年。朝臣皆言,陆氏不愧为景和帝的皇后,用同样雷霆的手段继续推行他的政策。也只有亲手承担起这片江山,她才知道穆泽的所求为何。

万人之上,千斤重担,无比孤独,又无比荣耀,使人迷恋。

成昭元年,远在京郊为先帝守灵的齐王想回京为兄长吊唁并觐见新君,陆太后不允。

成昭六年,大瀚的骠骑将军,也是陆太后的庶弟陆昀发动宫变,陆太后派兵镇压,亲手斩陆昀于马下。而此时,他们的父亲陆轻舟也早已病逝多年。

成昭十年,帝欲亲政,领亲信逼宫陆太后还政,陆太后假意答应,却反手将帝囚于乾元殿三日。

成昭十二年,陆太后还政于帝,自请前往灵山寺,终身为先帝祈福。

此后,便是陆安然了无意趣,常伴青灯古佛的后半生了。

临终之前,她仿佛飘荡在灵山寺的上空,看着那前年已经离世的了然大师跪坐在蒲团前,虽是垂垂老矣,却仍耳清目明。

一位中年男子同样跪坐在他的对面,陆安然看去,那竟是穆泽,然而却比她记忆里的穆泽更年长一些。

“施主所问何事?”

“问一女子,魂归何处?”穆泽道,“她已经离世多年,而我前半生负她真心,自她离世后,无一日不曾思念,如今隐居于此,更觉得从前所求,不过泡影而已。”

“施主罪孽甚深。”了然闭目沉思。

“如何赎之?”

“既负她真心,便以真心还之。”

穆泽愣住:“她已离世,如何还?”

“若有执念,一切皆有可能。”

穆泽却是大喜:“大师是说,她还会起死回生?”

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”了然摇了摇头,沉声道,“这便是……施主与那名女子的尘缘。”

……

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

陆安然想大笑,却无法笑。

这世上,不会有无因的果。原来她今生的重生,竟是前世的穆泽所求来的。

她如愿杀死了今生的穆泽,他也如愿还了前世的罪孽。

前世相爱,今生相知。

原来完完全全认识一个人,需要两世的时间。

恍惚间,她像是回到了更早更早以前,那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。

陆安然发觉自己的身体竟还是稚童的模样,那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。

她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枯井旁,趴着一个少年,正在默默地流泪。

陆安然一步一踉跄地在雪地里走着,靠近了那个少年,从背后拥住了他。


(完)

评论(14)

热度(432)

  1. 共2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